7月的一天下午,我们坐在北京建外中国大饭店的一楼大堂聊起他的职业经历。四周人声嘈杂,他谈吐裕如,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说每句话都会伴有丰富的肢体语言,这似乎是多年国外生活带来的特质之一。这时候的黄若,已经卸下担任了15个月的当当网首席运营官一职。当当网官方的说法是“因个人原因离职”,董事长俞渝也感谢黄对公司作出的贡献。
黄若60年代生于福建,1977年入读厦门大学历史系,正是国家恢复高考后首届大学生。毕业后,他被分配至中央国家机关工作,却在论资排辈现象严重的单位里倍感压抑。国门开放的八十年代,他决心去澳洲闯荡一番。
“我的经历可以说很简单又可以说很丰富。”他解释称:简单是指,大半辈子只做过一个行业:零售业。丰富则是指,“零售业中所有你能想到的职位我都做过”——先后在五个国家和地区工作过,既做过五百强洋超市Coles、麦德龙的高管,也做过纯国营的北京华联、纯民企的天津家世界。
在澳洲连锁超市coles工作的8年中,黄若从最底层的门店收货部助理经理入行。1995年底,他加入泰国正大集团,为其旗下的易初莲花开辟中国上海市场,出任总经理。此后又历任麦德龙、万客隆、天津家世界等多家知名零售企业的高管。2007年作为实体零售高端商务人才被引入淘宝网,担任淘宝网运营副总裁,随后负责创建淘宝商城。由线下来到线上。用他的话讲,“从陆军转入空军”。
淘宝每个新进员工要起一个武侠“花名”,黄若选择了“黄药师”,理由是“欣赏这个人的清风傲骨,远离世俗逻辑”。事实上,他在淘宝商城的行事风格也颇有“东邪”不拘礼法的独特创见,声称要把B2C业务打造成一个“24小时永不打烊的沃尔玛”——坚持高门槛、坚持正品行货,坚持入驻商家资质审查。
然而,这些现在看来完全正确的做法,在当时显得太超前了。在传统品牌商互联网意识尚未觉醒的2008年,黄若选定的这条路走得异常艰难:2008年底淘宝商城每日销售额达到350万-400万元,进驻商家接近2000家,而C2C全网交易额同期高达1000亿元。外界质疑淘宝商城发展太慢,起色不大。
2008年10月,黄若去职淘宝商城,他在离职信中真情流露,“我们从事的是一项前无古人的新事业,一切刚刚起步,寄望诸君多努力。”同一天,淘宝商城B2C事业部解散,与C2C合二为一;直到2009年7月,淘宝商城才重新作为独立的部门重新拆开运营;2011年6月,阿里巴巴集团宣布淘宝分拆为三个独立公司,淘宝商城正是其中之一。
2010年11月11日,这是淘宝公司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一天,当日淘宝商城的交易额高达9.3亿元,接近淘宝C2C的交易额。作为淘宝商城的创始人之一,黄若当晚收到了前同事的短信,亦是感慨万千。“三年前你带领我们创新的模式的时候曾说会有这一天的!充满奇迹的新商业文明!”
回首淘宝的一年半,黄若用了四个字形容自己的感受:弥足留恋。淘宝的几样东西让他乐在其中:青青校园文化,少勾心斗角;藐视职级,人人可以发声;特别强调创新。“这与互联网的行业要求,与我本人的管理风格十分契合。”
如今,当当网已在纽交所上市,黄若的工作也告一段落。谈及日后的打算,他自称会歇息一段时间,未来仍将从业电子商务。
总有人询问他,为何不打算自主创业?“一个事是从0到100,有的人适合做0到20、0到40这一段,有的人更适合做40到100这一段,我是后者。”黄若一脸认真地说。
关于职业经理人
记者:您如何看待职业经理人在中国电子商务圈的处境?
黄若:很多本土企业都反复说明,我不要职业经理人;职业经理人也说,我不是职业经理人。我想说的是,职业经理人是一个很高尚的荣誉。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做事够职业(Professional)”,这是对一个人工作的最高肯定。比方说,我说这个大堂服务员提供的服务够职业。这里的Professional没有高低,大到一个国家的总理,也是一种职业。
记者:您认为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现象?
黄若:我认为有两方面原因。首先,中国社会带有浓重封建色彩。封建社会追求的是主仆、君臣的关系。这种环境培养不出职业经理人,因为职业经理人在人格上是独立的。几乎所有的中国的企业都追求一种愚忠,要求你忠于我这个企业。可是,忠于一个企业,与忠于一个职业是两种概念:忠于企业意味着,企业主会要求职业经理人做一些不符合规范,甚至不合法的事情。
第二,不少职业经理人有投机取巧的心态,所谓见风使舵、趋利避害。而实际上应该忠于的,是这个职业,不是某个公司——我非常敬佩马云,但我没必要去忠于马云,他不会是我效忠的对象,我忠于的是这个职业——我今天在淘宝做,明天在当当做,我承担自己的这份职业使命和角色。我不会由于某个企业是某个人创造的,就忠于这个企业主。我不会把和企业主之间关系定位为君臣,去逢迎。其实企业主心里也清楚,从长远讲,Yes man不是可以托付的管理者,但喜欢听话的手下,这样的情况自古就很常见。
记者:您所说的忠于这份职业,有哪些延伸的体现?
黄若:最底层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拿人家这份薪水,不用别人push(催促)你,就把事情做出来。很多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一方面把自己的薪资待遇谈得很高,另一方面没有独立操盘的能力,做事动辄说,“对不起,这事我得请示老板”。事实上,人家交给你的可能只是一个idea(想法)。比如当当交给我一句话“我们要把图书转向百货”,that is it(就这样)。至于怎么做,这是你的事情。
我有很多年在国外生活,发现国外许多维修电线、下水道、仪表盘的工人收入颇丰,一个电工拿的钱相当于一个银行经理。人家工资是高,但很 professional,不用担心给你乱弄。国内工资是低,口袋里掏出个改锥什么都敢弄,最后面板也划花了,地上也踩脏了。那么对不起,不职业的人就只能拿不职业的薪水。
第二,你敢不敢有independent(独立)的想法和声音,敢于说不,而不是说老板指哪儿你去哪儿。你要忠于自己的职业,有时职业的经验和判断告诉你不能这么做。职业经理人多是构建型的干部,而创始人多是一种破坏型的干部,一个人要同时具备构建和破坏两种类型太困难了。
我在当当网曾给李国庆画一个图,一条起起伏伏的波浪线代表他,而我则是一条相对平稳的水平线。波浪线如同创始人,忽左忽右高高低低,一会想干这个一会儿想干那个,一会儿大发展一会儿大收缩。
创始人接触企业日常运作过多,其实未必是件好事。他可以把自己解放出来天马行空,其中会有智慧的火花闪现,但你受命管理这家企业,就得有系统思维和系统运作的能力,而不是见风就是雨,一味的迎合老板。这里面就有两者之间的分工协调和互补。
国庆有一天早上八点在机场登机前给我发短信,“老黄,我们赶紧招多少多少个资深采购专门做服装,今天就开始吧”。这条短信我看完就删掉了,甚至回都不回。这样做貌似有些不敬,但我和他天天共事,彼此了解。要是他第二次再说这个事情,我就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谈一谈。第一次我就当你是灵光一闪,第二次的话,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只发一个短信就算了,我们要坐下来谈谈什么打算,有多少机会,时机是否合适等等。
管理老板是天下最难的事情,大家应有一个起码的信任,尤其像处在我这个层级的干部,如果老板对你连基本信任都没有,这个活儿你是不能干的。我想说,说NO总比说 YES来的困难。但如果你觉得自己够职业,对自己对这家企业有信心,就要敢于说出不同的看法,哪怕一时会让老板不开心。
第三,职业经理人要有道德水准,要善待员工、善待顾客。
最后一条,职业经理人要做自己感兴趣又有意义的事情。天下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为什么你做这个而不做别的呢?
记者:您说,职业经理人要做自己感兴趣又有意义的事情,那您为什么会选择进入零售这个行当?
黄若:最初是因缘际会,那时年轻,没有太多选择。我想换一个角度来回答:为什么我一直待在这个行业?一个人喜欢或不喜欢这个行业,取决于你的人生观,你追求的是什么。零售业的最大特点是非常琐碎,由于琐碎,就不可能尽善尽美,永远有改进的空间。这种不断改进的过程给人以成就感,让我感觉十分充实。一次面见家乐福中国区前任总裁,他把其门店管理说的天花乱坠,我说:”给我你最好的门店,给我one square metre(一平方米),I can pick up 5 problems(我能挑出5个问题)。”
记者:您对电商的创业团队,或者进入电商领域的传统企业有什么建议?
黄若:先说传统行业,这几年我看到的大多是头破血流的失败,有所作为的很少。我只有两条建议:千万不要做成是传统企业的延伸,不要从既有的业务往外走,而要从顾客的需求出发,从零开始做新的企业、新的团队。再则如果可能的话,通过品牌或渠道的切割,从一开始解决渠道冲突的问题。
再说电子商务创业团队,以大多处于企业转型期的淘宝卖家为例。我建议,首先是明确定位,想好是否要依赖淘宝生存,是做渠道品牌还是产品品牌。二者的发展方向是不同的:要做产品品牌,就要考虑怎么把顾客变成是忠于你自己的顾客,而不是忠于淘宝的顾客——很多网店老板犯了一个错误,说我有二三十万顾客,其实不对的,那是忠诚于淘宝的顾客,只不过是你做了广告推广、商品排名靠前,只拿到了订单没有拿到用户;
其次是管理的转型问题。传统行业从管三五个人到管三五百人,即便非常优秀的人,也是两三年上一个台阶,要经历十年八年的磨练,因为不同职级上需要的技能不同。可是,互联网行业发展迅速,可能两年内就要从夫妻店到管理上千人,你要自问是否有能力实现这个跨越。如果没有的话,要通过人才引进、利润分享等手段完成管理转型。
关于当当网
记者:您从淘宝离职后,后来加盟当当,在当当的使命和作为是什么?
黄若:离开淘宝商城之后,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做“freelancer”(自由职业者),给敦煌网、当当网做过顾问。2009年底,我先给当当做顾问,后来就进场参赛了。当当网那时面临三个问题:第一,作为中国老牌的电子商务公司,怎么找到下一个持续增长点,具体来说就是怎样从图书转百货;第二,当当做了10年一直没有实现真正的盈利,而一个企业没有盈利就很难证明自身的价值;第三,解决了前两个问题后,该如何把当当推向资本市场,成为一家上市公司。这是我在当当的三个主要工作,到2010年底,这三项工作的阶段性的目标都达到了:目前,当当百货类的销售占比约30%;2010年实现整体盈利;2010年底也成功登陆美国资本市场。
记者:您怎么看待您的前老板李国庆?他一直是一个率性而为、富有争议的人物。
黄若:国庆是一个比较容易相处的人。他对人并不挑剔,个性随和,为人真诚,也能够听进不同的意见,你可以跟他争论、可以藐视他的权威。
我履新的第一天,他到我办公室说了两句话,给了我一支笔,就是普通的文具那种笔,然后说了一句“从现在开始所有签字归你”,就走了。我让秘书去财务问,我的签字有什么权限,财务说没有。他把生意交给你,也把信任交给你,这种信任在中国企业家中不多见。在还不太了解我的时候,他就愿意信任我,这是很不容易的。
还有一个例子,入职两个月后,我跟他到成都出差,秘书各自帮我俩订房间,下飞机出机场后他就径直走到出租车乘车点去排队。我就奇怪,成都这么多出版社怎么没人来接。我问,国庆,我们秘书没有安排来接么?他说,没有啊。他对车接车送、吃饭讲究排场这类形式化的东西不太在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国庆的缺点就是太过随性,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这对一个企业家来说是致命的缺点。而且他的思维方式是一种碎片式的。但是他很坚持,当当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下来,没有这份坚持是做不到的。
记者:您为什么从当当离开?
黄若:我现在走,不说最好也不说最差,对个人和对企业都是一个阶段性的结局。对我来讲,阶段性的三个目标都完成了。坦率来说,当当想迅速走扩张的道路,我和大家都有这份期待,但有顾虑。当然,这和中国社会过度推崇规模、市场份额也有关。
多年来,我对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的定位是,“希望做一个优秀的裁缝”。怎么理解呢?天下没有两件衣服是相同的,因为没有两个人的身材是一样的,裁缝最大的价值是“量体裁衣”。对企业也是一样,一种方法适合这个企业,肯定不太适合那个企业。我有个习惯,新加入一个企业的前两个月是不说话的,更多处于观察、了解、学习、熟悉的状态,如同一个裁缝量体一样。
就当当来讲,它不是一个做大盘的电子商务公司,不太具备盲目冲击超大规模销售的条件。前三五位通常是做平台出身的,有足够的用户和流量,比如淘宝、腾讯或百度;如果不是,就需要你花大价钱去砸市场,例如京东商城。再不就有个超级有钱可以不断输血的硬后台,例如卓越。当当都不是,因此做大未必是最佳选择。一个从成立到上市10年来只花了几千万的公司,要和一个1年要花4、5个亿的公司去硬碰,不是上上之选。
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美丽,这个世界不是除了大就没有别的生存空间。沃尔玛够大,屈臣氏的规模远远比不上沃尔玛,一样生存得很好,可要是屈臣氏一心想比肩沃尔玛就必死无疑。我经常说:宁可做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个子,也不做一个松松垮垮的大个子——结结实实的小个子会生存得很好,而松松垮垮的大个子随时可能倒下。
当当做百货应该对品类有所选择,当时我们定位的三个品类是母婴、美妆和家居,这三个品类我还嫌太大,还可以更细分,每一个品类下只做一个子品类。当当花了十年做了“图书”一个品类,如果接下来每隔三年做好一个品类,就已经很优秀了。
我离开当当的时候,有不少朋友来电询问,我说:在时尽其力,过后不思量。我在当当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也由衷地希望当当走的更好。
记者:京东近期在图书品类上有一系列动作,剑指当当,您认为是否会构成实质上的威胁?
黄若:但单就图书品类来说,京东对当当的威胁是很有限的。目前,图书的电子商务市场已经形成了当当和卓越分踞的格局,想要打破这个格局并不容易,除非这两家自己犯错误。
我也不认为京东会在图书上花费太多精力,它的动作背后更多是一种麻痹战术,一种市场策略。图书市场其实很小,线上线下(不含教辅)一年才300 亿,而化妆品一年就6000亿。你要把京东的很多动作放到PR(公共关系)的角度去考量,叫板当当和卓越,更多的是吸引眼球。京东自称2011年要做到 280亿,其中图书最多3个亿,不过百分之一,可这些动作引发的曝光度何止百分之一,密集的媒体曝光对它的品牌有好处。
对京东做图书这个事儿,当时当当内部也有不同意见,后来统一思想,避免短兵相接,我们当时的做法是“不理他”。不理他有几个考量,第一表示我还是行业老大,不在乎你;第二,如果和京东打价格战,那才叫“上了共军的当”。京东只有一点图书销售,当当的体量这么大,折扣放下来,损失会大得多。
好比两军对垒,你到我的后院放了一把火,我要是救火,永远处于被动。我让火烧着,派有力的一队人去你后院也放一把火,看最后谁熬不住。我放什么火?让采购买下京东数码卖的最好的100个SKU,再以低于京东50-100元的价格出售。一本书20块钱,最多贴进10块钱,而拼数码你肯定玩不起;再说,数码也不是当当的主要品类,体量小,赔就赔一点,但京东数码的价格形象会大大受损。最后,果然京东先熬不住。
做零售我坚持低价,但我反对非理性的价格战,它不是一种良性的、可持续的竞争策略。它也不会给顾客带来什么真正价值,当毛利空间没有的时候,只能以降低服务质量来维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