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莞没有中心:32个镇区,星星点点,编织成网。在每一个小镇,都能看到蜂巢状的街道、长茅草的田埂、灰扑扑的厂房、大门紧闭的仓库、低矮的瓦房、硕大的酒店、吊挂在树枝上的衣衫……这里交叠着农业的废墟和工业时代的各种痕迹……”
这是诗人丁燕对东莞的第一直观印象。作为这座城市的新移民,当她从餐厅、剧场和酒店走出来时,常常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东莞。从大西北的乌鲁木齐移居到地图南端的这个著名的制造业基地,丁燕听见自己内心的一个声音说:去工厂打工。这是她认为自己理解东莞、成为东莞人所必须补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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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首先成为一种见证
2010年丁燕和东莞文学艺术院签了一个项目,写长篇系列散文《她在东莞》,这成为我们看到的《工厂女孩》的开始。2011年,为深入理解东莞工厂女孩的生活,丁燕先后在两家电子厂、一家注塑厂打工,经历了200天最真实、最深刻的工厂生活。
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另一种生活,另一面的中国”。中国有东部与西部、城市与乡村的“两面”,正如东莞的“两面”:有着装点着大理石、水晶灯、轻音乐的高尚场所;也有着24小时机器不停工、工人如机器部件一样存在的厂房在东莞,数百万的女孩从乡村奔赴到这里,固定在流水线旁,日夜重复着机械的劳动。在工厂,女孩们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
是时候去审视这个“另一面”了:在高楼大厦之外,它没那么光鲜,但它是真实存在的中国。
丁燕的第一份女工,是啤工不是啤酒厂,是音像带盒厂;在这里,她不是“丁燕”, 更不是诗人丁燕,她是注塑车间的118号。在工厂,没有人会记得另一个人的名字:不必记,也无需记。
在200天的工厂生活中,无论是在哪家工厂、在哪个车间,丁燕看到的都是一样的面孔:“她们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手指,一点五、不带散光的眼睛,A或B,应该不会是C,完全不可能是D的乳房,小麦黄的皮肤……女工的手指被灯光单独截取下来,以同一频率、同一速度、同一姿态舞蹈。”而下班的时间一到,喧腾忙碌不已的车间顷刻间沉寂下来,“我身旁的那个女孩,像触电般,两手将板子向前一推,即刻离开凳子,转瞬间,人便已闪出房门。紧接着,”啪啪“两声,车间顶部的日光灯被关闭,整个车间瞬间改变了基调和颜色,噗通一声,像跌入河谷深处。”
在流水线上,人是固定的螺丝钉,每个身体应该采取的姿势,都被清晰而准确地规定好。一个简单的动作,一百次地重复,一万次地重复,一万次乘以一万次地重复。一切围绕着机器旋转,人成为无意识的附庸。
只有亲历过工厂生活的人,才能写下这样细致、敏感、真实的记录。
丁燕看到的,不仅仅是女工们机器化生存的一面,女孩儿们作为一个人,在工厂之外、在宿舍区的生活,都进入她的笔下。在女工为主体的阴性帝国,她注意到女工们对感情的渴望,其中不乏一男几女的情感暗战以及情感追逐中带给女工感情和生理的伤害。在这里,有人迷惘不知归处,有人坠入生活的灰暗地带,也有人不断追寻一个独立、光明的自我。
这当然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东莞,但它是东莞工厂的真实记录。这份真实,来源于一个个具体的女工,来源于那些发生在她们中间的微不足道的事件。丁燕想写的文字,不是和现实生活若即若离,而是深入到实际中。“我希望自己的文字像文献资料那般,无需纠缠于词语本身的修饰,而首先成为一种见证。”丁燕说,“我希望我写下的这些文字,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拉近人们的心理距离,我希望用笔定格这个瞬间,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刻,它经历的悸动与慨叹。”




